戀愛其實並不苦惱,但也不是那樣放縱地歡樂,彷彿一種寧靜,走進很深很深的心裡,讓你有了一片可以歇息的美蔭……
{1}刻骨相思自不磨
相思,苦楝,合歡,鳳凰,學校裡的四種樹木,前人說那是愛情的四個階段,是大學的必修學分。
說實在,我不太懂,圖書館後面就是一片茂密的相思樹林,但我不曾走進去。我只喜歡起風的時候,在圖書館的廊下,倚著石柱翻開楊牧的散文:「又是起風的時候了,許是這小島接近大陸,秋來的時候,秋便來了。季節的遞轉那麼真確那麼明顯。」抬首望向無痕的藍天,西風搖曳圖書館前的老榕樹,那樣蓊鬱那樣生姿,於是便好像懂了一點秋天,懂了一點楊牧,懂了一點文學……不然便是一整夜與同學在煙霧裊裊的斗室,很正經地爭辯一首詩或一篇小說,或就著醉意,朗讀「有人問我公理與正義的問題,對著一壺苦茶,我設法去理解……」黎明的時候漫步在薄霧與滿園的鳥鳴聲中,親切地嗅到樟木遲緩而古老的清芬,對從小生長在都市的我而言,此刻好像才明白了所謂大地的芬芳是怎麼回事。或者,在寂寥的課堂上,揣摩著「梧桐樹,三更雨,不道離情苦」的意象,但那些繡金織銀的翠鳥,薰香濃粧的紅淚,怎麼說都是太過古典的愛情,難學亦難工。
在女生宿舍的紅牆綠柳外,接近石屋小郵局的路旁有棵菩提樹,那是我們相約的地方。立在一棵大樹下等待女友,無論夾著一本書或拄著一柄傘,大約都帶著一些獃氣,所幸菩提樹也不是那種迎風生態、嫋娜多姿的瀟灑樹種,一人一樹,悠然卻也滿懷心事,彷彿有那麼一點點相思的味道。
我們相約一起去吃早餐,穿過學校密林篩下的淡淡晨曦,「我夢裡的藍袈裟,已掛起在牆外高大的旅人木」,我並沒有看過藍袈裟,也沒見過什麼旅人木,但我喜歡那麼光明磊落但也隱含寂寞的描寫。我告訴她這首小詩,她平靜地微笑,也不說好或不好。並肩穿過牧場的晨光,雲淡風清,牛兒在遠處嚼草,戀愛其實並不苦惱,但也不是那樣放縱地歡樂,彷彿一種寧靜,走進很深很深的心裡,讓你有了一片可以歇息的美蔭。
多年後,我們在學校的小教堂結婚時鳳凰花正開得豔紅,菩提樹對面的鐘塔上敲響清越的曉鐘,剎那間大一時初聞這鐘響時的感動又湧上心頭。那時朦朧地知道人間有一些難忘的神聖與美好,卻不知是在何方,又與自己何干?而此刻已是那麼臨近,那麼真切。我突然想告訴新娘:
相思,苦楝,合歡,鳳凰是學校裡的四種樹木,前人說那是愛情的四個階段,是大學的必修學分。
但我一直沒講,唉酖酖我猜她大約是平靜地微笑,也不說好或不好。
{2}望盡天涯路
多年不見的學生寫e-mail告訴我,那棵樹還生長得很好。
幾年前我在中部一所偏山上的C大兼課,C大絕世而獨立,學生老師人數不多,都像修行人。那時基業初肇,土木方興,尺長腕粗的蟒蛇偶爾出沒,校園裡幾棟新建築隱隱透露出開山立派的理想與豪情,樹木花草,也分不清是人工還是天然。從教室到餐廳,中間是一片好大的草場,被同學走出一條隱約的土路,放眼望去,只有一株伶俜的瘦樹兀立,不知是偶然被留下的,還是刻意種植的。據聞那片草場是文學院預定地,只是經費一直撥不下來。
我那時還未畢業,一路轉車顛顛簸簸來到C大,除了上課,不知為何特別關心那棵孤樹,總覺得它那樣藐小單薄的身影,卻有著極堅毅的神情。冬天時它枝葉全凋,春天時卻又霑滿新綠,似乎為我前途茫茫又遭逢家變的人生,提示了生命的真相,在許多顛沛的旅程中,閉上眼睛便想起這位會心的良友,經常讓我頓覺開朗。
數年後我就要離開C大了,文學院的預定地還是只有那棵孤樹。我對學生說,那棵樹便是文學院的象徵,代表文學的純潔以及無私無欲的生命。也許等學院落成,可以將它移到中庭,聽聽古典與現代的雄辯;倘若真要被砍伐了,大家也應該為它繫上黃絲帶,並舉辦一個晚會,輪流唸詩到天明……這麼多年過去了,我一直沒有機會重回C大看看,也不知文學院是否已然竣工,但對於文學,我還是喜愛其純潔與無私,仍熱中於追想與嘗試。只是生命裡少了那八千里路的雲和月,相對而言是遲鈍了,是耽溺了。
當時一味惱孤桐,回首闌珊筵已散。
深夜裡收到學生的e-mail說樹還很好,回首青春的行旅,春樹暮雲是飄泊和相思,我也不禁感到歲月,感到寂寞了。
{3}換得東家種樹書
為竹澆水,為花施肥,手栽薄荷茂而不葺,荼蘼含英且未開,小小窗檯也得這樣綠意,這片閒情。
幾盆花花草草,小小的發財樹最能討喜。它連根至頂無過三十公分,很難滿足我對樹的定義與想像,不過細觀其幹其柯其葉,倒真是一棵具體而微的小樹,也許它是上帝依照一○○:一的比例,所小心造出來的模型樹。記得有首題為〈現實〉的新詩:「我的委屈著實大了:因為我老是夢見直立起來,如一參天的古木」,面對植在小小瓷缽裡的發財樹,我對它有些抱歉,亦有一些期待。
不過我卻愈覺這株小樹的可愛,「發財」這俗土的名字,實在很適合我當下的心境,雖然我從不買彩券,也不作什麼投資,但是能有一筆意外的收入(如在床底下發現一只聚寶盆),讓我添一套音響數張唱片,或是購置幾座大書櫥也是很好的。有志文學而貪戀錢財者文格必卑必弱,最是不可取。不過胡蘭成筆下的張愛玲非常計較錢財,早年以為那是一種辱詞,近來漸漸覺得那也許包含了一絲肯定(雖然還不至於讚美),要能歲月靜好,現世安穩,沒有一點守財的性格是很難辦到的,尤其在臺灣當前這個如狼似虎的社會。因此當初在陽明山的花圃,得知這美麗的小樹有著如此有趣的名字,便決定將之恭迎回家,日日作一個發財夢。
人生裡總有太多的志業等待完成,但大多數人最後所能完成的,只是事業而已。我也曾有許多如此如彼的幻想,但近來像闔上一本又一本的書冊,我關上了那些淑世抑或奉獻的想法,被逼在一條生活的軌跡裡周轉,賣劍買犢,歸去來兮。這樣的心性不免愛讀范石湖與辛棄疾晚期,也不免更容易被某些江山泣血的文字感動,但也更容易遺忘;最不免的是開始關心養生與留意玩物喪志的那一套東西,像個不再革命的退黨黨員,慢慢布爾喬亞。
「現實」實在是一個極妙的東西,有人被它逼得作了英雄,有人因為它而零落同草莽。我每天為小小的發財樹澆水,樂見它在嚴冬裡,依舊蔥籠昂揚,也盼其終有一日成為參天巨木。人生的眾芳雖然蕪穢,但我也並不委屈,因為「現實」雖能讓人安靜地承認自己,守分地度過此生,然「現實」並不能阻止成長,也不能要求任何一株柔弱的植物,放棄懷抱幽貞的歲寒之心。
- Mar 01 Wed 2006 16:26
樹若有情時 徐國能【2006/02/25 聯合報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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